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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毀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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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眼入了梅雨。乳鴨池塘水淺深,熟梅天氣半晴陰。

楚致遠著一身繪墨竹的綢緞長衫,烏發半束,閑閑地披散在肩上。他的身形愈發的清臒,白皙的面容中細看來隱隱地透出病態。他只身登的門,神情沈靜如水,乍一眼看不出任何的悲喜。

我將來龍去脈說與他聽,每多吐一個字,他眉間的刻痕就加深一分。說到楚寧遠用□□的牙齒吻了試玉的手,隨後自盡式的墜入了巖漿,我斜眼偷覷一眼來客,他的面上依舊未有表情,只兩片嘴唇蒼白得如同死人。我端起茶,輕輕地啜一口。

楚致遠寧靜得就像一幅畫,只是那急促起伏的胸脯,無聲地宣洩了錐心的痛。我想起玖瀾。他自玉清山回來就一病不起,足足躺了七天。七日後我見到他,一眼以為是見到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叟。

禹君懨懨地倚在王座上,嘴唇蒼白而皴裂,唯眼睛透射出鷹隼一般的光。

“雲深仙者。”他叫的氣若游絲,依舊掩不住其中的怨毒。

我只唯唯地應一聲。

“當時……你明明抓住了她,為什麽?為什麽你要放開?!”他猛地從座椅上彈跳起來,如一只迅敏撲向獵物的獅子,恨不得頃刻間就將對方撕為碎片。我駭的連連後退。

雲荒輕巧地拉住他的手臂。“玖瀾,住手。”

“為什麽?!”禹君驀地轉頭厲聲質問他,“你也看到了!她抓住了玉兒的指尖!我不會看錯,不會!可是她……她……”玖瀾捂住胸口,蜷縮著身子,悲痛欲絕地哭起來。

雲荒陪著他蹲下身,一只手一搭一搭地替他捋著背。“你看錯了,雲深只是觸到了試玉的指尖,她抓不住。雲深沒有錯,在那樣的情況下,她若做些徒勞無益的事情,死的就不止試玉一個了。”

禹君沒有理睬他。

我感激雲荒為我說話,正想開口再彌補些什麽,雲荒說道:“雲深,你先回去吧,你的傷還未養好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回去吧。”

他抿著唇,沈默不語,面頰的每一寸線條都透著哀傷。他不願看我,所以連說話都望著虛空。清透幽邃的一雙眼睛,微微地泛著霧氣,仿佛是要落下水來。我怔怔地望著他,我記起,他是愛著試玉的。

我從王宮回來,半月有餘,未有人前來探訪。

聽聞楚家的公子亦是大病一場。病愈的第二天,他便上門到了我家裏。他心中的痛並不比禹君少,只是他比禹君更耐得住事情。從這方面來說,玖瀾還不如將位子讓給楚致遠來得合適。轉念一想,卻是禹君對妹妹愛得熱烈。

我恍惚憶起楚家兄弟寫的一句詩:“與君世世為兄弟,更結人間未了因。”是不是有姊妹的人,都該這樣的幸福?胸中忽有些窒悶,我抵著額頭,耐不住地厭煩。

“雲深仙者。”楚致遠喚道。

我睜開眼,見他捧著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,裏面的東西棱角分明,仿佛是我的酬勞。“這些是酬金,請仙者收下。”

“好。”我收入袖中,想了想,低聲致歉道,“這件事,是我做的不好。”

楚致遠搖頭。“仙者不必自責。寧遠便是如此,他對試玉公主的愛已經入狂,是我太不過重視。況且,就算仙者及時地救下了寧遠,如今試玉公主一死,寧遠也絕不會獨活。哪怕我將他束縛住鎖在房間裏,他也會想方設法地陪著公主一起去。這是寧遠,沒有辦法。”

我訕笑幾聲。

過了會兒,他又補充道:“仙者不必為試玉公主的事情自責。禹君因失去妹妹痛苦難抑,不惜將一切過錯推到仙者身上,以使自己心安。這本來就是不公平的事。”

我一怔。“楚公子……”

他做了個手勢。“仙者不必多言。我現在說每一個字都是強撐著一口氣。我只是見仙者滿臉的內疚,於心不忍,遂奉勸一句。”

我不禁莞爾。“多謝楚公子。”

他頷首。“告辭。”

楚致遠搖曳著身姿向外走去,藍棠陪著他。待藍衣的式神回來,卻帶來個白衣翩翩的女子。

我斜斜地掃她一眼,顧自飲茶。“怎麽有空來?”

暢玥嘻嘻笑著。“你不是受了傷嗎?我來看看你。”

我冷哼一聲。“這都邑城真大,一個消息走了半個來月。”

“這可不能怪我!你不知道,自你們從玉清山一回來,禹君便一病不起,好幾次差點死過去!全靠著我們這批仙者用仙術吊著他的一口氣,才讓他撐過七天。我聽說……禹君將試玉的死,全部怪在了你的頭上?”

“嗯。”我悶悶地應一聲。召集仙者為禹君續命一事,我絲毫未有聽聞。

“你別在意!別看禹君平日裏英明神武,一碰上試玉的事情,他就是個蠻牛!不,牛還能拉的回來,他便是帶十個嚼子都不可能拉回來!”

我端詳著她認真誠懇的表情,“噗嗤”一聲笑出來。

“暢玥,謝謝你。”

“客氣!”她大手一揮,顯出極是坦蕩的樣子。“你的傷啊,好像確實很嚴重。”她拿指甲刮著我臉上被業火灼傷的皮,如翻起的書頁,詭異而難堪。

“你平時的傷,不都一天全部愈合了嗎?”

“是啊。”我摸了摸臉頰。不僅臉上,腰上、腿傷,全都殘留著一片一片的焦肉,未曾愈合。“這幾日我一直不得寧靜。體內一直藏著股火,一不留神便渾身的煩躁不堪。仿佛那日業火不止燒了我的身體,甚至留了一小團火苗在我的魂魄中,叫我時刻都躁怒不安。”

暢玥居然露出個了然的神情。“所以雲荒才叫我們不要來打擾你!”

“什麽?”

“好幾天前我就想來看一看你。雲荒攔著不讓,說是你受傷不輕,且心緒不佳,怕是只想一個人清靜。今天原本是我和溫帛一起來,雲荒卻叫了溫帛去研討術法,分明是護著不讓我們吵到你嘛!”

“你是說雲荒他……”

“不然呢?”暢玥不客氣地翻個白眼,“你和他終究這麽多年的朋友,他還能因為你的力所不及而和你斷交?對了,臨來之前,雲荒還叫我帶個東西給你。”

“是什麽?”

“也不是什麽。你傷的重,加之禹君的偏見,試玉的葬典你不曾參加。禹君作了篇賦,悼念他的妹妹。雲荒叫我帶來的,便是那篇賦。”

我心中一緊。“雲荒有心了。”

“是啊。”暢玥在袖子裏掏啊掏,挖出個裝幀良好的尺牘。

細細展開,上面龍飛鳳舞地書著禹君特有的墨字。剛毅遒勁,清俊超拔。通篇洋洋灑灑,哀痛之情訴諸紙端。

“毀璧兮隕珠,執手者兮問過。

愛憎兮萬世一軌,居物之忌兮,固常以好為禍。

羞桃肴兮飯汝,有席兮不嬪汝坐。

歸來兮逍遙,采雲英兮禦餓。

淑善兮清明,陽春兮玉冰。

畸於世兮天脫其攖,愛骨人兮冥冥。

歸來兮逍遙,西山浪波何時平。

山涔涔兮猿鶴同舍,瀑垂天兮雷霆在下。

雲月為晝兮風雨為夜,得意山川兮不可繪畫。

寂寥無朋兮去道如咫,彼生坎兮可謝。

歸來兮逍遙,增膠兮不聊此暇。”

暢玥湊過來一個勁兒地張望。“看出了什麽?怎麽你和雲荒一個樣,一看到這篇賦臉色都白了!”

我緩緩地收起尺牘,鎮定道:“沒什麽,只是想起了試玉。”

暢玥一噎。“我以為……嗯,別再在意了,不利於你養傷。”

“嗯。”

暢玥鬧著讓藍棠去把吃的都端來。藍衣的垂絲海棠式神無奈地看向我,我忖了忖,吩咐說道:“將公子送來的梅子端出來。”梅子來自於玉清山,是昨天夕時,一只灰鼠精送來的。他說,他領了張青莽的命。

暢玥拈起梅子滿不在乎地吃著。我捏著尺牘,忽而有些疲憊。

毀璧,毀璧。毀的是試玉那塊璧,而毀璧的人,只能是我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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